12/22/2011

第三期:老工廠-感覺人類學 撰文/張萬康

工頭
撰文/張萬康

消失在歷史灰燼/莊國琳攝影| 圖片來源:數位島嶼第五屆攝影比賽優選
算一算是在十四、五年前了,那時候從台北遷居高雄縣一年半,起因是想找個地方展開寫作。軍中同袍阿文幫忙找了住處讓我租下,那是他阿姨在大社鄉買的一戶公寓。搬去後,騎腳踏車好一大段路,來到大社鄉的「downtown」找了一間安親班覓職,一天去兩、三個小時就放工了,心想零用錢有著落,還有充份時間可用來寫東西。結果小說寫了兩週,宣告放棄,此後可說打了一年半的麻將。



 前來我這賭窟的牌咖們,大多來自阿文服務的楠梓加工區,這群勞工朋友的作風至今讓人懷念。他們服務於某電子工廠,有的是技術員,有的層級比技術員稍高,記得名片上有工程師三字(他們謙笑說那個頭銜根本沒什麼,只是去做工的,誰都會做,穿上防護衣進去,三班制給它照輪就對了)。雀戰前,因牌咖尚未到齊,時與先到者一道泡老人茶作等待,彼此閒談生活情狀。這群朋友們對工作沒什麼抱怨,偶爾談到公司配的股票價值多少(綽號小胖的那名技術員年資頗久,股票蠻多張),人生觀顯得簡單豁達,上工就幹活,下了班就打牌,有的人假日會去「摃球」(打壘球)。唯一好發牢騷的是阿文,好比不滿公司有些小鼻子小眼睛小動作,連上廁所用的衛生紙也控管,或許他理想中的工作環境是像台鐵台北機廠有一座羅馬式的澡堂,最好還有他暗戀的女技術員幫他在背上抹泡泡花。這阿文在牌桌上很愛暗中來點小動作,連搬風(選座位)也作個小弊,理由是不願坐我下家。

  由於眾人鬥牌間笑鬧非常,身為主人的我亦好客,雖每天只開一桌,卻時見打諢、插花者左右圍觀。有的人是不打牌也不插花的,純粹當作跑「轟趴」,圖的是個熱鬧。有時牌桌人數夠了,我掂算賭本不足,也是不下海,只一旁供茶伺候,調笑遶境。大夥兒來自南部各地,如萬溪匯流於寒舍,包括鳥松、五甲、高市、台南市、台南西港,外加一位每週從斗六前來高市探親的朋友(探親又順探至牌桌)。時而半夜一通電話就可從台南叫來牌咖,只因南部平原寬廣無阻,高速公路一上去不多久即可風神般現身。這裡是麻將國的7-11,之所以二十四小時在「待命」狀態,主要是配合加工區廠房的三班制,大夥兒清早、黃昏、午夜下班皆有可能,門鈴一響,不招呼說不過去。加工區的機器不能停,我這裡的牌也沒法收。此窟雖然頹廢,但大體而言各成員的人品和生活方面還是穩在的,除了敝人也未曾有人輸到生活費堪慮的田地。

  或許是因為南部民風,或草根民風所致,他們待人大方到不行。不下一次,我沒交通工具可到遠處辦事,他們在牌桌上聽了即丟出轎車鑰匙。這是我在台北未曾遇到的經驗,台北的好友視車如命,聽到借車顯出為難狀,客氣半天委婉相拒。那阿宗不待我開言問借(我根本也沒想到車子是可以借的),理牌間將鑰匙擺出,我說:「呃……但我沒開過自排車耶,我家那部老天王星是手排。」阿宗道:「很簡單啦,沒問題的。你打到D檔就會動了。」按說牌咖之間散局了也就散了,很少成為朋友的,但阿宗很把我當哥們。當年他二十二歲,我大他七歲,倒是沒把我當兄長(說真的我還蠻希望有大哥樣)。一次這夥人棄桌遠足,跑去南投一個遊樂園,他們邀我但我懶得動,玩回來一夥人直接殺來本窟,阿宗掏出一只在南投所買的茶壺送我:「是顧景州的喲。」這名家作品求之不易,真假自不要緊,仍是美觀好用,他叫我看壺底有大師的印款。那時期我雖仿效南部人泡功夫茶(老人茶)怡情,猶不知顧景州是何方神聖。阿宗乃台南人,曾帶我去台南遊玩閒晃順睡他家。他帶我去一間辣妹紅茶店,說他戀上一女侍,我們進去坐了一會兒就閃了;其間他和對方沒啥互動,只近距離笑咪咪拋媚眼說了兩句話,其餘時間和我一起枯坐發呆。我暗思此人純情若此;情之嚮往,沒有比沉默更高貴的。

話說阿宗曾招呼大夥兒到他南鯤鯓老家一帶參加「做醮」,一清早一行人幾部車子開了十萬八千里才到達。近午時分在三合院打了一陣麻將,午後便出去看兩台電子花車的「瘋狂表演」。鄉民們扶老攜幼(確實有婦女懷抱嬰兒者),男童女童亦圍觀,台上台下景象稱奇。這兩台車在廣袤的荒野上打對台,相隔幾十公尺遠,我們兩頭跑來跑去。後來我注意到這兩台車的人馬其實是同一家老闆的。表演內容極誇張,譬如用下體抽菸吐霧種種,俗云「十八招」那套程式。彼時是隆冬寒流天候,女郎裸身受凍,膚上甚起雞皮疙瘩微粒,下台須趕緊披上大衣,她們像相機中扯出的一條底片殘虐曝光,卻又什麼也沒發生過。兩車退場後,夜幕降臨,原野上大興辦桌,遮棚綿延,桌數望之無盡,魔幻寫實恰是《紅樓夢》的一句「千里搭長棚」,眾人吃喝歡暢。

另一個大方借我車的人叫小皮,此人與我就只是牌咖的關係,牌桌之外別無交集。我注意這人閩南土音溜轉,但「皮」似乎不是本土姓氏,問了方知他父親是湖南人。此人牌技小可,唯鬥性剛強,尤愛與家父對戰。原來,居住期間我常把我父從台北接下來同這幫傢伙打牌,父時年七十五、六,牌技老練,熬夜續航力不懈,殺得眾家人仰馬翻,我輸的錢皆靠老爺子贏回。有次小皮坐家父下家,用力將手牌亮出兩張,忿道:「吃到了齁!」對家父的牌技他是又恨又敬。又一次家父丟出一筒,他坐對家喊碰,家父笑曰:「出來!出來!」眾人狐疑間他丟出二筒,家父叫胡,三家噴笑,小皮為之氣結。

眾牌咖們在加工區的領班(工頭),名中有紅,人稱紅哥,四十開外的單身漢,生性憨實,不會打牌,被這幫人起鬨說要教他,不意竟著迷此道,遂也成為賭窟常客。此人牌齡零歲,不免成為散財老童。但他的字典竟無生氣二字,視銅臭於無物,總是默默玩得起勁,卻又眼神呆滯放空,望著手牌宛若面對一台複雜待修的機器而尷尬。我怕紅哥成冤大頭,常在他身後指點,一旦胡牌,紅哥打破沈寂,發出傻氣的動物般嗷叫聲,邊放笑邊嗷喘不止,甚為可愛。同時間就塞給我兩三張百元鈔票當吃紅,我說你給太多了!推回去,他沉默間推回來,順而大手一擺如派命,我便收了。紅哥老家在美濃客家庄,一次吆喝大家去他老家「摃窯」(烤地瓜),但我沒去,他對我的不合群顯得有點詫異,但沒說我一句。可想而知不懼輸錢也不吝賞紅的紅哥在經濟條件上算蠻富的,但一次去他楠梓住處與他泡茶,只見所住的公寓內外老舊,家具很少,少到一開口就傳來回音。彷彿最大件的家具就是一套茶桌茶具,我們一起喝高山茶。室內光線黯淡,水涼的磨石子老式地板種種,混著單身漢才有、且歸於懷舊又恍然無感的氣味。我回台北的隔年,南下參加小皮的婚禮,問起紅哥,他們說他突然有天暴斃,死了。




延伸閱讀 

<作者簡介>

張萬康


1967年 生於台北公館
1990年 畢業於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
1992年 陸軍野戰部隊上兵退伍;歷步兵行軍、砲兵演習、禮炮任務
1996年 居於高雄縣大社鄉旗楠公路萬金巷,一年半後北返
2006年 獲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
2011年 出版小說《道濟群生錄》、《摳我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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